如今中文互联网上,每当遇到复杂的问题,最容易赢得点头式的「理性共识」大概就是:「根据奥卡姆剃刀,越简单的解释越可能是真实的。」说这话的人,脸上写着自信,眼里藏着胜利。他们以为自己举起了某种理性的审判之剑,但其实只是脱离语境的情况下乱砍滥伐,破坏一切自己所能见到的复杂结构。
这种使用奥卡姆剃刀的方式,正好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一种根深蒂固的认知惰性与思维上的极简主义的文化特征。在这文化里,凡是不能在两分钟内讲清的东西,都是「废话」;凡是不能被归约为最小单位解释的,都显得「玄虚」;凡是牵涉人类精神、社会结构、历史复杂性的哲学、心理学、精神分析学与神学等领域的,就统统剃掉。
剃完一切,剩下的就是真理了,是吗?
「剃刀」的历史语境与误读
先让我们把这把「剃刀」还原到它原本的手中。
14世纪的欧洲经院哲学正经历唯名论与实在论的激烈交锋。以托马斯·阿奎那为代表的实在论者,试图调和亚里士多德哲学与基督教神学,构建包含天使等级、柏拉图式理念的复杂体系。奥卡姆的威廉(William of Ockham),一位14世纪的方济各会修士,反对这种过度依赖哲学推理的神学路径,认为其威胁到上帝的绝对自由与全能。
奥卡姆认为共相(如「人类」「正义」等)仅是语言符号,而非独立存在的实体。他批判托马斯学派将「天使等级」「上帝的本质属性」等概念实体化,认为这违背了神学的基本原则:上帝的意志不受任何逻辑必然性约束。例如,托马斯主义主张上帝必须按照「至善」的理性原则创造世界,而奥卡姆认为这限制了上帝的自由——上帝完全可以创造一个道德规则完全不同的宇宙。奥卡姆还批判:既然《圣经》未明确描述天使的内部结构,引入「等级」「本质差异」等概念既无必要,也违背神学对上帝直接性的强调。
他的本意从来不是推崇「简单即真」,而是在处理神学与哲学之间冲突时,为避免多余的形上实体设定(如柏拉图式理念、托马斯式天使等级1)所提出的思维节制原则。奥卡姆的贡献在于将这一原则系统化运用于中世纪哲学与神学辩论。他反复强调,解释现象时应优先剔除冗余假设,避免引入缺乏经验基础的形上实体。
奥卡姆剃刀的核心并非主张「简单即正确」,而是强调「如无必要,勿增实体」。这句话的「必要」不是主观判断的「是否容易解释」,而是客观上理论的经济性与解释力的平衡问题。换言之,奥卡姆并不是简化主义者,而是对逻辑结构进行自我约束。他的剃刀是一种「适度怀疑」的策略,而不是一把能杀死一切异议的绝对武器。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奥卡姆剃刀并非主张所有现象都应有简单解释,而是强调假设的必要性检验。例如量子力学虽复杂,但其数学框架(如波函数)能解释大量实验现象,因而符合剃刀原则;反之,若强行用经典力学附加特设假设解释量子现象,则违反剃刀。
奥卡姆剃刀的历史意义在于打破中世纪经院哲学对形上实体的迷恋,推动神学与哲学的分离,并为近代科学方法论奠定基础。它并非否定复杂性,而是要求每一个假设都需承担解释责任。但在后世的传播过程中,常常被误读为一种粗暴的认知信条:「解释越简单,越可能正确。」
剃刀不是证据,更不是证伪机制
这句「如无必要,勿增实体」被滥用于无数场合,特别是在网络中的哲学讨论中最为常见。典型如:「我们可以用自然规律解释世界运行,不需要假设神的存在。」听起来合情合理,但这是用剃刀跳过了整个神学、哲学与形上学的深层辩论。
一些人批评这种做法是一种「伪经验主义」的简化崇拜,因为它忽略了这样一个问题:自然规律本身为何存在?如何奠基?如何解释其普遍性与可知性? 这些不是简单用「因为它有效」就能打发的。因其表面上依赖经验观察,实则通过过度简化回避形而上学问题。例如,当科学主义用「自然规律有效」解释其存在时,实际上将「存在哪些规律」与「规律为何存在」混为一谈。
科学方法仅关注现象的可观察性,却无法解释自然规律本身的必然性。科学主义拒绝讨论自然规律的奠基,即规律如何从更深层的本体论结构中产生。经验主义主张「所有知识源于观察」,但自然规律的普遍性(如数学公理)本身无法通过观察完全验证。这种简化崇拜源于对传统形而上学的背离,导致科学解释陷入「工具主义」陷阱——只问「如何运作」,不问「为何存在」。
自然规律的存在性涉及两个层面:事实存在(存在哪些规律)与存在理由(为何存在规律)。科学主义将规律简化为「宇宙巧合」或「观察归纳」,无法回答为何规律具有必然性而非偶然性。这种简化崇拜倾向于规律主义,将奠基问题消解为「无效提问」,从而回避了形而上学的必要性。
正因为如此,科学主义无法解释自然规律的必然性与目的性,需回归形而上学基础。经验主义的知识论无法自洽2,因其预设了非经验的逻辑原则(如归纳法合理性3)。简化崇拜会导致对终极意义的忽视,例如规律为何允许生命存在或道德是否根植于自然秩序。
用奥卡姆剃刀否证各种未知的存在(灵魂、意志、神等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本质上是一种认知结构上的偷懒:它并不构成一个反驳,而只是以「更简单」替代了「更深层的解释」。所谓「简单」往往只是我们主观上对复杂性感知的失能,并不能构成终极尺度。
当代网络语境中,另一个与剃刀并驾齐驱的误用术语是「可证伪性」。某些自称「理性主义者」的人将波普尔的科学哲学简化为「不能证伪=无意义」,于是乎神学、心理分析、文学批评、文化研究等全都「被归入伪科学」。但他们忘了,波普尔只是提供了科学划界的一种方法论标准,不是知识合法性的终极裁判官。不是所有知识都必须服从实验室的逻辑,也不是所有意义都需经由定量指标来获得授权。若知识只能以可被证伪作为合法存在的前提,那人类经验的九成将被剃光,只剩一间空洞的实验室供自己使用。
简化的暴政——剃刀如何屏蔽现实的复杂性
剃刀的最恶劣滥用,常常不在学术辩论中,而是在公共叙事与心理应对中,以理性之名压抑复杂性之实。举例来说:
- 当一名抑郁症患者因童年被父母情感忽视、缺乏安全依附与表达空间而崩溃时,有人用剃刀告诉他:「你只是想太多了。」
- 当一个同性恋者因宗教、世俗冲突与身份压抑而长期自责时,有人说:「这只是荷尔蒙的问题,得怪你自己的选择。」
- 当一个弱势群体面对体制性歧视而痛苦挣扎时,有人用剃刀裁决:「你过得不好,只能怪你不够努力。」
这种「简化式解释」背后,藏着一种深层的不愿承担共情的意愿,一种对于社会复杂性与人类精神性的规避。这不是理性,而是情感冷漠的外包装。
心理治疗领域尤其敏感于这种「解释主义的暴力」。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荣格的原型理论,拉康的语言镜像理论,哪一个不是建立在庞大的理论体系之上?这些体系并不因为它们复杂而「多余」,它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类精神本身就不是可以简化的线性结构。
科学真的「简单」吗?别自欺
那些动不动拿剃刀对神学与人文学科冷嘲热讽的人,往往自诩为「科学派」。然而,真正的科学,从不靠剃刀取胜。
- 量子力学不是简洁的,它充满了概率密度、不可测性和观察者效应;
- 进化生物学不是简洁的,它涉及生态网络、突变机制与行为策略;
- 神经科学不是简洁的,我们至今无法还原意识的起源、主观体验的编码方式。
事实上,科学最宝贵之处,不在于其「简洁性」,而在于其接受复杂性的勇气。奥卡姆剃刀在科学中作为「启发式工具」而存在,而非作为断言真伪的裁判法庭。
所以那些用剃刀在网络上做「真理鉴定师」的人,不过是拿着别人的工具在炫技而已。他们像孩子拿着菜刀玩大人游戏,以为一刀下去就是真相,其实剃掉的只是自己面对现实的耐心。
剃刀之后,还有什么?
奥卡姆的剃刀不该是遮羞布,也不是神启,而是在无限复杂中追寻秩序的哲学姿态。它的使用前提,是对世界深刻复杂性的尊重,而不是轻浮的抛弃。剃刀之所以美,不是因为它砍得多快,而是因为:在处理复杂之前,先去除浮夸。但浮夸去掉之后,我们仍需面对庞大、模糊、多义的人类经验——那才是真正的哲学起点。
如果用剃刀砍掉所有理解不了的东西,只是因为它们「不够简单」,那么最终会砍掉同理心、砍掉爱、砍掉悲伤,砍掉作为人的全部深度。剃刀不能让人通向真理,它只能让自己不迷失在废话中。但唯有愿意走进复杂,穿越痛苦,倾听多余,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注释
- 奥卡姆生活在中世纪,这个时期的哲学和神学辩论充满了大量的抽象实体和复杂的形而上学假设。柏拉图认为,物质世界背后有一个理想的“理念”世界,所有物质对象的存在都是对这些理念的反映。托马斯·阿奎那等神学家设定了一个复杂的天使等级体系,认为天使的存在有多种层次和分类。然而天使等级的体系并不是圣经中明确列出的内容,而是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家基于对圣经经文的解释和哲学推理提出的。 ↩
- 经验主义强调知识来源于感官经验,认为一切知识必须通过经验来验证。这种自我矛盾体现在:因为它要求通过经验来验证一切知识,但它自己也依赖于一些超越经验的假设。 ↩
- 归纳法是科学研究中常用的推理方式,它通过观察一些现象的规律性来推断普遍的规律。然而,归纳法本身并不由经验直接得出,它需要一种假设:即未来的经验也会遵循同样的规律。这种假设无法仅仅通过经验来证明,因此经验主义在理论上存在自洽性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