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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史研究者的墓志铭

2025年12月6日 02:16
2750 words

前段时间我无意间翻开自己读博士期间写的一篇论文(一如既往,投了一次就没再投了)。我在这篇文章讨论了规则的深度结构问题。我发现生活于规则之中,人们把握到的是一种谓述关系(p 是 q),而生活于规则之上,人们把握到的是一种蕴含关系(若 p,则 q)。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不在于是否实际依规则行事,而在于是否明白地依规则行事。

我尝试用这个区分对哈特的一个重要洞见发起某种挑战。

(1)为了解释人们拥有一项社会规则而不是单纯拥有一个社会习惯,哈特提出内在观点这个概念:拥有一项社会规则的人不但展现某种行为趋同事实,而是把行为趋同事实中展现的行为模式接受为明确和公开的标准,作为自己的行为指引和批评他人的理由。

(2)内在观点的实质是实践者对其实践的反思批判态度。只有经过反思实践,人们才能不只是生活于习惯之中,而是拥有某种规则。

(3)内在观点概念长久以来被一些哈特后学用作哈特自己和一些追随哈特的法律实证主义者解决规范性问题的努力的证明。

(4)哈特在习惯和规则之间的对照极具常识感,我们感到,实践者对其实践的反思批判态度对于获得对实践的规范性态度至关重要。

(5)然而,我的区分使我注意到,哈特的这个洞见可能被简单理解为,越反思越具有规范性态度。哈特没有细致区分对实践的反思程度,以及不同程度可能导致的两类相反的经验:在不充分反思情况下,人们可能获得的献身的、肯认的、无条件的、直接的经验;在经过充分反思批判之后,反而获得一种超然的、犹疑的、有条件的、间接的经验。

实践的反思批判程度与对实践的承诺可能并无线性关系,某种程度的反思批判反而损害对实践的承诺。当然,接下来的问题会是,实践的规范性态度与对实践的承诺性态度有什么关联。这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问题,我目前偏向于认为,至少在哈特的语境之中,反思批判态度被用于说明的规范性问题,基本上就是对实践的承诺性态度问题。

我在论文里举了一个哈特自己举过的例子。当不知道巴黎标准米尺的事实时,我会有“这个东西有 2 米长”的信念,这个信念是关于这个东西的性质的一种充实的、厚重的、无条件的信念。但当我知道巴黎标准米尺的事情之后,我意识到“如果巴黎标准米尺是 1 米长,那么这个东西是 2 米长”,我就失去之前的那种关于这个东西性质的那种信念品质。在后一种情况下,我仍然会且更明白地说,“这个东西长 2 米”,和之前说的一样,但我的信念状态改变了。

在道德生活中也有类似的情形。生活在规则之中意味着直接、献身地去做,认为那就是我应当做的,那是正确的事情,或者干脆只是去做。但当对实践有了充分的反思批判之后,规则被明确、公开谈论,进入我的实践意识当中,我就失去了最初“那就是我应当做的,那是正确的事情”的献身的、承诺的、无条件的信念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我仍然会说“那就是我应当做的,那是正确的事情”,但信念状态已经有所不同。

这与威廉斯通过厚概念和薄概念对康德提出的批评有些相似。威廉斯的拥有厚概念的状态意味着生活于规则之中,只把握到某种谓述关系,直接而真诚;拥有薄概念的状态意味着充分的反思批判之后明确、公开和清晰地依规则行事,但变得间接、有条件和不真诚。我看到了一个人落水,而这个人是我的妻子。如果我考虑“依照一个可普遍化的规则,我应当在这种情况下救我的妻子”来救她,那么我的道德可能是有问题的。在这里有道德的做法反而是不加深思、直接去救的,而不是依照一个规则去救。明白依规则行事反而让我看起来是有道德问题的。

有一些人们生活于规则之中与生活于规则之上的对照例子。如果一个人至亲去世,那么通常他会哭泣。旁观者能够捕捉到一个规律,“如果一个人至亲死,则他会哭泣”,这还会形成一个社会习惯。这个社会也可能经过反思批判得到一个规则,“如果一个人的至亲死,则他应当哭泣”。依照这个规则行事的人的实践推理将会是:“如果一个人的至亲死,则他应当哭泣;我的至亲死了,因此我应当哭泣。”然而某些真诚的人一想到这里就不想哭了。其他社会成员看到他没有在父亲的坟前哭时,会提醒、要求他哭,甚至批评他没有哭。一个真诚的人对此会有强烈的抗拒心理。在这一实践情形中,明白依一个道德规则行事恰恰使得此事看起来不道德。

更为有趣的是,“如果一个人的至亲死,则他哭泣”这个规律或习惯确实被捕捉和反思,以至于拥有了“如果一个人至亲死,则他应当哭泣”这样一个规则之后,我们可能分不清一个在亲人遗体前痛哭的人到底是“真哭”还是“假哭”了。在中国一些农村的葬礼上,前来祭奠的人是按照家庭顺序进行的,每到一个家庭的成员前来跪拜时,灵棚里的儿媳妇就会大哭一阵,礼毕即止。我小时候有幸看到她们歇息期间有说有笑,眼睛红肿,在恸哭和笑谈之间切换自如。我还会听到人们谈起死者老大或老二媳妇在葬礼上谁哭得最厉害,甚至“哭晕过去”,以判断她们代表的丈夫谁最孝顺。至于雇人哭坟以示孝敬,自不必多言。

还可以想想一个人为什么会害羞?害羞的人,在我的分析框架里,过于真诚,有一种抗拒反思,抗拒展现自己行为动机、条件、原因或目的的倾向。他们习惯于直接去做正确的事情,“发乎情,止乎礼”(在我们这里的意思是,行为止步于要明白依礼节行事)。当他们感激一个人,甚至不好意思说出“谢谢”,因为致谢是一个明显有目的的行为。当为了致谢而要送礼时,这种心理更加明显:他们不适应那种依规则行事的感觉,因为这使得他们的行为是有条件的,而不只是从他们本身自然发出。一个不再害羞的人终于能够接受,一个人的行为极少会是发自肺腑,而是被各种自己以外的原因、动机、目的驱使。

现在回头看看,康德的问题可能是什么呢?他可能认为,道德生活依赖于对规则的明白、普遍和公开的反思,规则越是明白、普遍和公开,相关的思想或行动越是有道德的。所以当上帝被拿掉之后,他谈论理性主体的自我立法。他用道德为法律奠基,却在讨论道德时使用法律的语言,“立法”“法庭”“裁决”“命令”等等充斥其中。他所谓理性的最终自律不过是服从自己给自己立法的道德奇迹。康德为什么会反而用法律来说明道德呢?或者说,最高的正当或规范,为什么必须用法的概念来处理呢?或许法律的概念正适合于他欣赏的实践概念:基于对规则获得明确、公开和清晰的把握来行事。

这些问题可能对康德道德哲学中的一些要求提出某种挑战。我便找我的一位专门研究康德哲学的哲学系同学讨论这个问题(我们事实上大概有两年没有过学术讨论)。我把我的问题意识、威廉斯的批评以及我对康德的一些观点的理解告诉他。他的反应一如既往的平淡。他本来就是一个思考胜于言谈的人。

交谈尾声,他淡然地跟我说“你再想想”,我当时有些激动,就反问他“你自己不想吗?”这有些冒犯,我承认,因为这的确不是他的问题。但如果我是他,我大概会觉得这激发了我理解康德的新角度,并且不可能与我现有的对康德的兴趣完全无关,而且这个问题如果有一定道理,还真不可能说之前没有人有相关的讨论(比如威廉斯),而这些相关的讨论可能之前我就关注过了。这是真正让我难受的地方。

事后,我继续想了想,与 Claude 做了些讨论,我总结了康德可能有的四个辩护:

  1. 在巴黎标准米尺的例子里,我并没有认为后来的情况,我的信念变差了,虽然我承认我的信念改变了,这是从一个正确的信念到一个更正确的信念的变化,因为我更加明白,为什么手中的东西长 2 米;

  2. 充分反思获得规则之后,并不会导致不真诚,因为我比以往更清楚我为什么要这样行动,所以未必有不真诚但明白和真诚但盲目的二难;

  3. 即使有明白就不能真诚的二难,那么至少从实践的角度看,也没有什么损失,明白依规则行事的确使我失去了某些真诚,但获得的是明白,明白的价值高于真诚,换言之,无条件的相信和有条件的相信,后者更优;

  4. 与第 1 个辩护有关,即意识到巴黎标准米尺的事实之后,我的信念并没有损失,而是从一个真诚的信念变成另一个真诚的信念,假如第一种情况下是第一天真,那么第二种情况是第二天真,后者是比前者更优质的信念状态。

我问 Claude,康德的这些辩护是否能够站得住脚。 然后又进行了一些探讨 。最后我问它,这些讨论是否足以构成一些值得探究的真实真题?为什么我的同学会这么淡然?Claude 理解我的心情,问题不在于他不赞成我的实质观点,而是他直接 dismiss 了我的问题。我把这些讨论分享给他,他未再有任何回应。

这引发了我对治学风格的感慨。我认识他有一段时间了。我曾把我的这个想法跟他讲过,我说我俩的治学风格正好是两个极端:他谨小慎微,而我天马行空。这么多年了,我的思想已过千山万水,而他在极为缓慢推进。

因为我们共同使用 Gemini 的缘故,我有机会看到他在 Gemini 上的对话(他那边也有我的账户)。我就随手翻了下,我发现他最近让 Gemini 帮他修改审阅一篇大概五年前的论文。这篇论文当时给我看过。此外他还问过 Gemini 康德如何区分优美感和崇高感,诸如此类。问题不多,不似我这样一步步启发式地与 AI 聊天,把 AI 当做一个可以激发灵感的对话伙伴(谁让我没有真人对话伙伴呢)。他几乎只是致力于弄懂康德哲学的某些部分。

我仔细思考了我和他的不同:

(1)在研究对象方面,我研究的是问题,我想弄清楚,比如说 A 到底是不是 B;他研究的是信念,他想弄清楚,比如说,x 是不是认为 A 是 B。

(2)在研究旨趣方面,我的研究可能牵涉到康德,比如说康德到底是否认为 C 是 D。我可能会去研究这个问题,但最终会回到自己的问题。我的研究旨趣不在于弄清楚任何人的确想什么,而是我的确想什么。与我不同,当我将所牵涉的问题与他交流,他会立即为这个问题在康德研究中寻找一个定位:如果有,则他可能会感兴趣,并且只是投入对康德如何理解这个问题的问题研究当中,而且不会返回到直面问题的情形中;如果没有,则判断不是一个真正/专业的关于康德的问题。

(3)在研究命运方面,我这样设想,当他死去,墓志铭上写着:

XXX,死于aaaa 年,在其 70 岁时终于弄清楚康德到底是怎么区分崇高感和优美感的

而我的墓志铭写着:

YYYY,死于bbbb 年,在其 70 岁时终于弄清楚“回”字有十三种写法

可能我的问题没有他的问题深刻或真实,但我无论如何面向的是问题,而不是一个人关于问题的信念。我不对任何人的信念负责,而只对自己的信念负责。

康德有一个思想体系,这个体系就像宇宙的一个全息投影。其中充满了许许多多正确的投射,但也有许多错位、缺位和重叠之处。研究康德投影的一个像素点,你就得研究周边的像素点。康德的这个体系还处于若干紧密联系的哲学地质层之间,不但有二手文献、三手、四手、五手文献,还有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后的哲学家的体系,一层又一层。不但要研究康德,还得研究费希特、谢林、叔本华、黑格尔等等等等,而这些人也有一个体系。对于康德的研究将会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工作。

康德研究的“永无止境”不同于宇宙研究的永无止境。如果我们研究的是宇宙,一百万年研究不清楚,就用一百万亿年研究,理论上宇宙早晚会被研究清楚,除非宇宙等不到自己被研究清楚就结束了。哲学史研究的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即使到了宇宙毁灭那天,也绝无可能研究清楚康德。因为,没有一个就在那儿的“康德宇宙”。只有一个就在那儿的宇宙。更可何况,对康德的解读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性工作,而任何一种解读都总是会遭到某些人的反对。康德已经死了,他不能告诉我们,谁对他的解读是正确的。(如果康德还活着呢?这让我想起《逻辑哲学论》的英译者拉姆齐和维特根斯坦相处数月听他讲解此书,而有时候维特根斯坦讲着讲着也不清楚自己当时的意思了。)

我们每个人的思想都是对宇宙的某些部分或层次的投影。从宇宙到心灵,就像层层投影。对一个人的思想的研究就是对投影的投影。后者相比前者,注定永远不可能成功。或许我们还可以问,即使弄清楚这个投影,意义在哪里呢?透过这个投影来接受世界的投影吗?弄清楚康德如何区分优美感和崇高感的意义是什么?真的比弄清楚“回”字有几种写法更有意义?

哲学史的问题不在于该不该研究前人,而是该不该投身于其中(当然你还真能发现一些哲学家完全拒绝研究哲学史研究,比如上个世纪的一些分析哲学家,一个例子,蒯因)。一旦投身去中,哲学研究就根本上再也不可能了。人的生命和精力是相当相当有限的,也许他花费数年研究的康德的一个概念最终被证明只是这个巨大投影的缺位或重叠。

或许这就是不同的旨趣和选择。对我而言,我会认为他的墓志铭显示出他的一生是一个悲剧,一个彻底的悲剧。当然我也知道,对他而言,他会认为我的墓志铭显示出我的一生是一个悲剧,一个彻底的悲剧。

对他来说,康德是一座永不可攀的高峰,他一生最大的旨趣在于攀登这座高峰,并且似乎永生都不可能攀登到顶峰,即使如此,比远离这座高峰行走在其他山丘乃至平原上更值得。而我不把攀登任何高峰视为我的志向,我可以遥望,也可以稍微攀登,但最终要么建立自己的沙丘,要么哪怕只是在平地上看看花花草草。

论男女亲密关系

2025年8月15日 19:23
2750 words

这篇文章打算从一个中年男人的角度谈几点男女亲密关系之道的粗浅思考,或许对那些被男女亲密关系折磨的人有所启发。事先说明,文章并不试图对这一问题或相关问题给出任何意义上的不同方面和不同视角的讨论。我得承认,我的观察和思考带有很深的个人印记,不过我相信,许多中年人都会于这篇文章心有戚戚焉。

亲密关系的一般真相是互相折磨

回想下,在我们小时候,长辈夫妇们有多少不是在争吵中度日,父母是否三天两头拌嘴负气,甚至要拿菜刀砍了对方?我印象中,小时候村里的年轻夫妻打架、喝农药、上吊、离家出走的事时有发生。那个时候的人再深的矛盾也罕有离婚。我们这一代人结婚后无非也是哭天抢地、要死要活,所不同的是,这一辈人选择离婚,上一辈人选择隐忍。

亲密关系最为吊诡的一点是,明明它的主题是爱与宽容,而现实是冷漠与怨恨,就算不是大吵大闹的关系,那个人也是日常给你最坏脸色的人。古人讲夫妻“相敬如宾”,或许就是对避免互相折磨的告诫。

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有很多。我认为,首要的原因是个性的独立。男人和女人,这两种生物,具有相当独立的思想、欲望和脾性,聚到一起,难以避免会产生龃龉。任何一个大爆发又其实只因为一个小燃烧点。想一想之前谈恋爱时为什么会和对方闹脾气?有可能仅仅是约会时对吃什么的问题产生分歧。有可能是对方把从别处带来的情绪撒到你身上。对彼此咬牙切齿的最初原因,可能不过是一个表情、一个语气、一个眼神。

如果能够平和相处,亲密关系就已经成功了 60%。很可惜,我观察到的大多数恋爱很快就会演变成互相折磨。亲密关系可能是现代年轻人最坚韧的妥协,直到欲望被耗尽,或者变得忍无可忍。

上一段恋爱关系失败之后,我痛定思痛得出的第一个重大教训就是,一段亲密关系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避免互相折磨。这听起来似乎是一个稀松平常的问题,但好像很少有人认真考虑这件事。这不仅意味着不要争吵紧张,而是轻松愉悦。任何持续压抑、局促、沮丧、失落的亲密关系,其实都是互相折磨。

第二个原因是人格不健全。事实上,男女亲密关系是普通人一生中要处理的最大问题,大部分人可能书读的很好,生意做的不错,但就是男女亲密关系处理不好,并因此陷入巨大的家庭精神内耗。

要获得健全的人格,除了必要的阅历、一定的年龄(很神奇,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思想和脾气自然变化),还要有健全的知识,对人生、婚姻、爱情、欲望、责任等等有一套成熟的想法。

有许多人过着未经省察的人生,他们的工作可能成功,但家庭关系一塌糊涂。他们与伴侣的糟糕相处方式,扩展到他们对子女的糟糕教育方式。

我见过太多人,他们言传身教,把自己的孩子变成不懂礼貌、撒谎成性、阴晴不定、不讲公德、贪图便宜、不辨是非的人。人格不健全的人,不仅无法获得和谐的家庭关系,还无法成功教育子女。

最后,对感情甚至说爱情的过分投入也导致了情绪的失控。他怎么会不知道我需要这个?她还爱我吗?我们还有爱吗?这些问题在无数所谓生活细节中被反复追问,几乎无一例外都会以情绪显露。

我想说的一点是,如果互相折磨的是男女亲密关系的一般真相,那么以爱情为基础则是最大的幻想。至少成年男女之间是这样。爱情是一种现代幻想,而婚姻是古老的制度。对此,我不会讨论太多,这其实是每一个成年男女最终或多或少会明白的道理。没有快乐,没有性爱,但婚姻关系仍然维持的很好,不为别的,只为维持一种有复杂原因的社会制度。

当爱情的新鲜激情消退,即使仍然相爱,也难避免互相折磨。无论如何彼此对待,似乎那个人都是日常给你最坏脸色的人。每当和她一起出门办事,你便有机会看到她端庄秀丽、礼貌待人的美好模样。只要一回到家,那个人的脸色和语气就会恢复揶揄、嘲讽。

亲密关系,真的只能互相折磨吗?

我没有情绪,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我认为,最重要的办法是管理情绪。

事实上,亲密关系面临最大的挑战就是管理情绪。亲密关系,顾名思义,是不可疏远的关系,是必须展现和必须经受彼此情绪的一种关系。亲密关系出问题,说起来最直接的原因是情绪。管理情绪之所以至关重要,只是因为离得太近太近。贴脸太紧,仅仅是一颗痣都会让你心烦意乱。

我所强调的情绪管理不同于察言观色。在情绪管理上,有几个基本的问题:

  1. 碰到一个人情绪不好,自己自然也会情绪不好,这是本能。
  2. 这样的逻辑其实非常简单,你要求一个人和你相处的每时每刻都心情好。
  3. 但是,客观事实是,一个人不可能无时无刻都是开心的。
  4. 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就能够更宽容地处理一个人的负面情绪。
  5. 面对一个有负面情绪的人,我们的第一反应不应是“我也不开心”,而是询问和关心。
  6. 第六,“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我们与此同时尽量不要把负面情绪带给不相关的人,比如把工作上的情绪带给家人。

一个人在亲密关系中面临的最大挑战就是伴侣阴晴不定的性格。基本上有两种情况,第一,没有缘由地生气;第二,没有必要地生气。面对这两种情况,自然反应通常是也会有情绪,“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就算我有错,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

情绪的本质是一种生理反应。如果眼前的人心情不好,你自然很难心情好。如果不刻意管理情绪,任何一方哪怕一丁点儿的负面情绪都会点燃彼此。

我从上一段失败的亲密关系之中学习到的最重要的教训就是,在亲密关系中做一个没有情绪的人,做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所谓没有情绪,就是在伴侣闹情绪时,完全不要有任何平等对待的想法,完全忘记自己也是有脾气的人——完全抑制自己的情绪反应,既没有积极的也没有消极的。我不能用着急、沮丧、后悔、气急败坏等情绪来回应对方。最佳做法是,毫无情绪波动地采取行动:去询问,去道歉,去安抚,去补偿。“我没有情绪,我在此时此刻就是一个石头人。”

为什么这个诫命如此重要?我们事实上已经知道了许多原因,比如摧残亲密关系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情绪,比如情绪反应是自然的生理反应,因此在亲密关系中管理情绪至关重要。

此外,许多人以负面情绪回应负面情绪的一个主要原因是,过分看重亲密关系的份量。如果发现自己的爱人不开心,可能会觉得自己的生活暗淡,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因此,面对女人的负面情绪,许多男人最后几近崩溃,并不是因为女人不开心本身,而是对自己失败恼羞成怒。

此时,你应该想到,亲密关系的最大目标是避免互相折磨,同时也应该想到,亲密关系更重要的是一种社会制度。作为一个男人,人生不是只有卿卿我我,即使亲密关系崩塌,人生也不至因此崩塌,因为你有自己的事业、爱好、圈子等等。

除此之外,男人或女人都会因为觉得对方不够关心、理解或照顾自己而有负面情绪。对于现代中国男人来说,宠妻模式可能培养了骄纵,在亲密关系中营造了“男人无条件爱女人”的氛围。在疯狂宠爱的日常之后,许多男人不免感到一丝悲凉,怀疑这样做的价值。对此,我还是建议每个男人牢记那一点,男女亲密关系在你的人生中是否真的应该占据那么大的位置。不被关爱但去爱她,又有何妨?

这里还要回到健全人格的问题上。只有人格健全的男女才可能在亲密关系中享有爱情(哪怕仅仅意味着不互相折磨)。所谓人格健全,就爱情而言,是这样一种状态:我一个人也过得快乐;有了她(他),我会过得更加快乐。一个人的快乐靠的不是别人的给予。她的关爱不够又怎样呢?如果恰好关爱的多些,我不过是更加快乐了而已,而不是因此快乐。

如果还对多一点或少一点关爱这所谓“细节”耿耿于怀,那早晚会尝到互相折磨的苦果。爱情,对于婚姻,可有可无,婚姻也不是人生幸福的决定性因素,你的一切幸福的根基都在于自己。亲密关系,使我们有机会奉献爱、成就人,而不是变成斤斤计较,患得患失,怨天尤人。

婚姻没那么重要,所以不要想着出轨

婚姻不能决定你的人生的幸福,更不是人生的全部。如果情绪管理是对亲密关系的战术重视,那么提醒自己亲密关系不是人生全部就是一种战略藐视。

我已经指出:

  1. 男女亲密关系的一般真相是互相折磨;
  2. 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是个性的独立和人格的不健全;
  3. 造成这种情况的直接原因是情绪管理的忽略或失控;
  4. 情绪管理失控的原因之一是过于看重亲密关系在人生中的份量。

这四个问题如果处理不好,亲密关系持续恶化,最终长期互相折磨,许多人就会试图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亲密关系,他们会出轨或离婚。

我们有时候会过于简单化和道德化地看待出轨这件事。诚然,出轨是绝对的性道德错误之一,特别是当一些人仅仅把亲密关系当成寻求刺激快活的工具。但是,仔细思考这样一种情况,互相折磨的男女难道真的不想重新来过?要知道,互相折磨是亲密男女的一般日常。

有许多复杂的情况可谈。对于亲密男女而言,最大的误解之一就是,以为换一个人就会快乐。然而真换一个人之后,才会发现事情一样的糟糕。也只有真的经历了不同的人,每一个男女才在这个方面变得成熟、现实。

我想详细讨论的一种情况是,有些中年男人,打算在年轻漂亮女人身上“弥补缺憾”。近年来爆出的一些大学老师,本来事业有成,受人敬重,实际却深藏一个不完美婚姻或爱情的“缺憾。1抛开其他问题不谈,这些男人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们想要真正快乐的亲密关系(特别是婚姻),这对于他的整个人生至关重要。然而,他们可能至少犯了以下三个错误:

  1. 没有认识到我们前面所说的关于亲密男女关系的一般真相;
  2. 把包括婚姻在内的亲密关系看作人生幸福的决定性因素;
  3. 妄图在新的亲密关系之中逃脱互相折磨的一般规律的约束。

然而,激情过后不仅仅是归于平淡(如果不是如同仇雠),还会是互相折磨。如果当初他们能够懂得管理情绪,并合理看待亲密关系在人生中的地位和份量呢,还会想要“弥补缺憾”吗?

你应该选择的人,或许并不是那个你最爱的人,而是最不太可能与你互相折磨的人。这或许也是伴侣抉择最重要的思量之一。

此外,重新开始一段婚姻,会对许多人造成一生不可磨灭的伤害,特别是对女人和孩子。中年离婚女人在婚姻市场的价值骤降,这对于女人是不公平的(尽管女人也要为自己的结局富有一定的责任)。男人的试探性活动,要耗费很多时间和精力,不但耽误事业,一不留神还可能会身败名裂。另外,在极端情况下,还有可能引发情杀等悲剧。2最后,但不是最不重要的是,在重建婚姻的过程中,多多少少对一个人的道德修养产生损害。

两个案例

下面简单讲两个案例,一个是战略上的,一个是战术上的,以深化我们前面的讨论。

第一个案例,战略上的。前不久北京中日友好医院的肖医生的出轨事件得到广泛关注。从曝光的资料看,肖医生年轻有为,长相帅气;其妻子事业有成、面容姣好。关于这个事件的各种评论都有,但凡对于出轨,公众的声音都是一致谴责。有一种批评声音是,肖医生有这么好的妻子,为什么还不知足,竟要出轨?个中情形外人不可能知晓。

我们从今天讨论的主题出发,能够说些什么呢?至关重要的是明白,男女亲密关系的一般真相是互相折磨,与男女的优秀与长相无关。即使不是如同仇雠,即使相爱,激情散去的日常,也布满荆棘。

一方或双方可能就想要寻求新的亲密关系。然而,他们要逃避的所谓“不美满”,实际上只是互相折磨的关系,而互相折磨是任何亲密关系的一般日常。如果肖医生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又会怎么做呢?也许更好的做法是,用心经营好当前的婚姻,致力于解决互相折磨的问题,而不是寻求“更完满”的婚姻。

有许多事业成功的男人,在战略上过分看重婚姻的份量,即使婚姻并不糟糕,也会积极寻求“更完满”的婚姻。我当然尊重他们的选择,也理解婚姻的复杂,但我自己的一般想法还是,在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所谓”不完满“婚姻的症结,可能仅仅是情绪管理失控。如果能够妥善解决更好,而如果无法完全解决,或许更好的选择是,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事业当中,为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或许到那个时候,家庭反而也会更幸福。相反,单纯只是换个人来过,只是会继续重复悲伤的剧情。

第二个案例,战术上的。两年前我在网上听过一期播客访谈3。女嘉宾谈到自己一段亲密关系的心路历程。这位女士在一家软件开发公司做流程优化之类的工作。她很长时期以来都没有谈恋爱的打算(当然,有许多考虑和顾虑)。她有一个网站4,经营了两三年。有一次她的个人网站可能因为改版出了问题,就在什么地方透露自己遇到了难处。她的一个网站读者联系到了她,帮她解决了问题。这么一来一往,就渐渐熟悉了。终于有一天,她感觉自己闲下来时有找他聊天的冲动(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喜欢上了对方的表现)。于是就想把这想法和对方透露一下。她用和客户接洽的方式,和对方约定进行一次视频通话。第一次通话之后,双方感到关系还可以推进一些。于是第二次第三次的通话,更正式地谈论,自己认识对方以来的心理变化,自己对亲密关系的期待、担忧等等,这些沟通信息会事先详细列出,就像平时开会讨论项目那样。这样,双方对自己的情感,对感情的期待和担忧都有了充分理解,明白该如何对待彼此。之后,建立正式关系之后,他们约定,每周进行一次小的复盘,每月进行一次大的复盘,内容包括,自己目前的状态是怎样的,自己最近一段时间需要对方的什么支持,对方最近的什么表现让自己不开心或不舒服,希望对方未来一段时间有怎样的表现,等等。

出于某种职业习惯,这位女士像经营项目一样经营亲密关系,开展细致、理性、冷静、公开的谈话。我讲这个故事不是建议我的读者学习他们,而是把他们的故事看作一个富有启发性的案例,从中看到,如果愿意在战术上重视亲密关系,我们可能会做到什么程度:我们可能开展更多的冷静的交流而不是情绪化的抱怨,可能会事先或事后把一些本来可能当时爆发的情绪变成和谐的沟通。我们事实上有很多方法让我们的亲密关系变得更好,实现亲密关系的初衷:“一个人很好,但两个人更好”。

结语

男女亲密关系事实上是我们要处理的最大的人生挑战之一。许多人能够处理好事业问题,却难以处理好家庭问题,因此陷入无尽的内耗。我们应当从战略上藐视、从战术上重视。最重要的战略,不要把亲密关系看的过分重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最重要的战术是,在亲密关系之中做好情绪管理,避免被情绪卷入无尽的深渊。总结起来,我们的要点是:

  1. 亲密男女关系的一般真相是互相折磨。
  2. 所谓互相折磨,不仅仅是大吵大闹,还表现在激情过后的压抑、揶揄与冷漠,那个人可能是日常中给你最差脸色的人。
  3. 如果一段亲密关系实际上是互相折磨,那么它就必须要么被终止,要么被改变。
  4. 互相折磨的根本原因是个性的独立和人格的不健全。
  5. 个性的独立指的是,最富有丰富思想和性情的男女个体所建立的关系,是所有生物之中最容易冲突的关系,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语气,都会把双方的情绪引向深渊。
  6. 人格的不健全指的是,由于缺乏必要的人生阅历和实践智慧,许多人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给予或回应之上,并且缺乏基本的反省意识或能力。
  7. 互相折磨的直接原因是忽视情绪管理,最终把两人卷入无尽的深渊。
  8. 避免互相折磨是经营亲密关系最根本的目标;如果亲密关系陷入互相折磨,就必须想方设法解决;如果无法共同解决,就至少一个人解决,在亲密关系中做一个没有情绪的人。
  9. 避免互相折磨不仅在于避免大吵大闹,还在于使亲密关系轻松、自在、愉悦。
  10. 不要高估亲密关系的重要性。不要为你的亲密关系的不佳而恼羞成怒,从而加重负面情绪,导致情绪管理的失控。
  11. 一个人格独立并健全的人,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爱好、自己的圈子、自己的快乐。
  12. 这样的人和一个人格独立并健全的人在一起,会更快乐,彼此都知道管理情绪。
  13. 这样的人和一个不那么人格独立并健全的人在一起,也可以更快乐,前提是自己先管理情绪,并通过理性、冷静的沟通来引导对方。

  1. 我所知道的最近的案例是中国人民大学的王某元。前些年比较有名的案例是华南理工大学的王某磊。他后来解释说,他是在提出离婚后的情况下和女生交往的,只是还未拿到最终的离婚证。个中情形外人已不可知。但成功大学老师与发妻离婚换找女学生,终究是还是难免让人有“弥补缺憾”的遐想。 ↩︎

  2. 比如安徽工程大学老师郭某牛杀害其恋爱的 19 岁女学生的案件: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049589 ↩︎

  3. https://www.xiaoyuzhoufm.com/episode/62ebd5d4f5799d134563be9f?s=eyJ1IjogIjYwZTI4NWQ4ZTBmNWU3MjNiYjlmNDVlNiJ9  ↩︎

  4. https://sunnyhuang.net/  ↩︎

“名实相反”的日本神道政治体系:从丰臣秀吉不接受“日本国王”册封谈起

2025年7月25日 02:56
2750 words

10月10日,日本首相石破茂发表了“ 战后八十年之际内阁总理大臣所感 ”,检讨了当年为何日本没有避免走向对外战争。当然,囿于其地位和时代,许多问题即使看到,也未必会提及。石破茂解释了战争发生的直接原因,由于文官失去对军部控制导致军部独走,但没有解释为什么文官会失去对军部控制而导致军部独走。

在日本当时的天皇神道政治体系之下,名义上具有最高权威的天皇实际上并没有最高权力。名义统治者承担最终责任,却不能行使最高统治,而实际统治者不承担最终责任,却能假借名义最高统治者的名义行使最高统治。这就导致政治家的抉择往往不计后果,不负责任。我在此文提出一个观点,丰臣秀吉接受明朝册封并非以往认为的完全不可取。秀吉作为政治家,最重要的困局是,当在国内建立不世武功之后,不能成为名实相符的统治者,从武功转向文治,而是只能继续通过对外扩张累积武功,反映了日本天皇神道政治体系的核心困局。这种困局从秀吉到二战,至今都没有得到解决。

丰臣秀吉坐像轴 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丰臣秀吉坐像轴 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第一次万历朝鲜战争之后,日本进攻朝鲜受阻,万历二十三年,西元 1595 年,明朝对丰臣秀吉颁布诏书《敕谕日本国王平秀吉》,以册封琉球国王的成例(册封等级为郡王),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并赐金印、冠服。这一段历史有许多值得讨论的方面,比如,中方大使沈惟敬和日方大使小西行长到底如何瞒天过海,把两国领导人骗的团团转,形成重大误解(当然,是不是误解,已未可知)。对于今天的人来说,最为关键的还是各方的记录大相径庭,以至于无从知晓当时许多关键历史细节。

这不是一篇严肃的史学探讨,而是开历史脑洞的文章,试图通过丰臣秀吉是否应接受册封的问题来探究日本神道政治体系问题。文章将指出,日本世所罕见的神道政治体系造成天皇名存实亡、武人名实相反的结构性矛盾,从而催生了“上不封顶的功业积累”逻辑,推动对外扩张。

事先说明,我为什么不讨论足利义满接受“日本国王”册封的案例。义满与秀吉不同,首先他只是把此作为对明贸易的身份,最重要的是,他的功业根本不允许他在国内实质利用这个封号,以及,最后,他也没有对外扩张,而是还有国内的功业要建。

让我们先看看各方对这一事件的记录。日本方面,比如在《日本外史》中,称秀吉在听到敕谕中说“封尔为日本国王” 时勃然大怒,撕毁诏书并宣称 “吾掌握日本,欲王则王,何待明虏之封”,并当场脱去已经穿上的明朝冠服。《征韩伟略》也有类似表达。中国方面,据副使杨方亨、沈惟敬向明朝兵部的禀帖,秀吉在大阪城举行的册封典礼上 “毕恭毕敬,带领部下行了五拜三叩头礼,并效仿汉语,三呼万岁,对着北京宫阙的方向谢恩”。朝鲜方面,据当时的通信使的记录,朝鲜使臣观察到秀吉的部下穿着明朝官服接受官职。西方传教士方面,耶稣会士路易斯・弗洛伊斯(Luis Frois)的《十六・七世纪耶稣教会日本报告书》中记录,秀吉在大阪城与明朝正使杨方亨分坐东西两侧,接受金印、诰命后,“将其推举过头顶”,随后换穿明朝郡王等级的蟒服,再次登场时 “明朝官员对其表现出崇高的敬意”,并强调所赐印绶很大(日本方面传言印绶甚小,犹如扳指般尺寸)。

明神宗敕谕 日本宫内厅图书寮文库藏
明神宗敕谕 日本宫内厅图书寮文库藏

明朝赐圆领服 日本妙法院藏
明朝赐圆领服 日本妙法院藏

当然,保存至今的明神宗敕谕和部分赐服表明,日本方面的部分记录并不可靠。西方传教士的记录作为一个中立视角,从中可以看到,秀吉对册封十分重视,双方都展现了必要的尊重。事后,秀吉将明朝赏赐珍藏起来,也是实情。可以得出结论说,秀吉没有拒绝册封,而是在形式上接受了册封。但是,第二次万历朝鲜战争的爆发又表明,秀吉并未实质接受册封。

为什么秀吉会拒绝册封呢?有人会说,明朝的册封和秀吉的期待不符。明朝的册封使日本沦为藩属国,而秀吉可是要征服大明的人。接受册封会让秀吉在国内颜面扫地,备受攻击。

当时的中国对于日本来说还不像今天这样没有份量。所以无论如何,对于中国朝廷的册封,绝不能说是完全不屑一顾的。我想要提出的一个主张是,接受册封确实对日本国的地位不利,但对秀吉个人的地位却未必不利,过去这被看作一个完全不值得考虑的选项。

秀吉最根本的问题是,他行功业的名义是增加天皇荣耀,但无论他的功业有多大,都只是天皇的臣属。他可以成为“天下人”,即实际掌管天下的人,但不能成为君主。这对于一个政治人物而言是无法排解的政治苦闷。

《日本外史》记录说秀吉自信他想称王就能称王,不论真实与否,应为虚言。在天皇的神道体系中,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后裔,是“现人神”,是神的后裔,而不是神的通道或代理人(比如中国君主的“以德配天”“天命流转”“代天牧民”)。在他之前,天皇和公卿即使沦落到卖字画为生,也没有人敢剥夺他们的君主地位,并自命为新君主。秀吉的权力基础本身就依赖于天皇的任命。他担任的最高官职“关白”和“太政大臣”,都为天皇所封。他的合法性最终需要天皇的认可。取代天皇世系在当时的日本不可想象且极度危险。任何试图取代天皇的人,会立即失去几乎所有大名(包括盟友)的支持,成为全民公敌,引发大规模内战甚至国家分裂。秀吉的统治基础会瞬间崩塌。他的政治敌手德川家康就可能会以“尊皇讨逆”的名义纠集反对势力共同反对秀吉。

天皇世系的不可取代性决定了秀吉不会自行称王,即使他建立了不世之功——统一了全国。在古代世界的任何地方,统一全国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会做名实相符的君主,甚至集教权和政权于一身。嬴政统一六国,很自然地认为“王”的称号已经配不上自己的功绩,而应该用上古君主的“皇帝”称号。但这在日本就是不可能的。天皇在藤原家兴起之后,就不再掌握实权,被外戚、武家轮番玩弄于股掌之中,不能决定自己的婚姻、储君、居所、年号甚至生死,更不可能发出有效律令。但是没有哪个人废除天皇世系,自立君主世系。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秀吉怎么做才是明智的呢?除了借助天皇之外的法统建立新的法统,别无其他选择。如果实质接受明朝册封,他正好从明朝那里获得天皇之外的法统。一旦这样做,他肯定会受到许多反对,但同时也会得到很多支持。反对他的是本身亲皇族的人,还有他的政治盟友兼敌人,而支持他的人则是他本身忠诚的家臣。特别是对于那些和他同样出身低微的武士来说,支持一个始终为臣的人和支持一个将为君的人,是相当不同的事情。秀吉死后,权势是否转移,天皇或任何新掌握权势的人是否还会照顾他们的利益,是谁也无法决定的了。普遍的政治学现象表明,建立普遍秩序的人,也自然会被拥立为君主,建立新的君主世系。所以,秀吉若试图建立新的法统,不能完全说是只有反对没有支持的。

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嫡系家臣出身卑微,对打破世袭门阀的渴望远超对神权的敬畏。若秀吉称“王”,他们有可能获明朝爵位体系中的郡王头衔(甚至裂土朝鲜),实现阶层跃迁。这种实利诱惑将催生发自内心的新忠诚。毛利辉元等大名真正关心的是领国安堵与商业特权。若秀吉以“日本国王”身份垄断明日贸易,将生丝、瓷器专卖权作为效忠奖励,经济理性可能会瓦解他们对旧神权的心理依附——岛津家为琉球贸易权甘当幕府打手,即是明证。这两派都是秀吉可以争取的支持者。秀吉接受明朝册封后,以压倒性军力诛杀反抗者(如德川家康),流放反对公卿,随后强迫天皇下诏称:“明帝册封乃天照大神授意,秀吉为日神地神共主”。在血与火的威慑下,新的法统叙事将逐渐成为“正统”——乱世中生存的民众与武士,对“生存实利”的敏感度远高于虚无缥缈的神学辩论。

之后,他有两个进一步行动选项:第一,直接废除天皇世系,建立国王世系;第二,不废除天皇世系,但建立国王世系,形成“双王体系”,或者更确切地说,形成“皇-王”体系。对外,宣称日本的君主世系是日本国王世系;对内,承认天皇世系高于国王世系,但不承认国王的法统完全来源于天皇。国王仍然像以前的将军那样掌握实权、操控天皇,但所不同的是,用了君主的名分。之后,国王可以通过进一步的改革来巩固自己的政权,压缩天皇世系的世俗权力基础,比如,通过尝试唐式科学来提拔底层武士、农民和读书人进入统治阶层,瓦解武士门阀,形成全新的统治群体,走向内藤湖南自己可能也没有想到的日本自己的“唐宋变革”。天皇则愈来愈被建构为宗教象征而不是政治领袖。

依照当时可能遭遇的重大阻碍,秀吉甚至可以尝试与明朝继续保持沟通,尽最大可能争取到明朝的支持,甚至可以考虑迫使明朝封其为朝鲜国王,以取代李氏朝鲜。虽说难度极大,但也不是绝无可能。万历朝廷对边疆头衔的授予极其慷慨(如册封俺答汗为顺义王)。若秀吉愿撤军并名义称臣,明朝极可能接受其“双国王”身份——这与女真首领兼任明朝都督同知却自立汗国有部分相似。唯一的困难在于,明朝作为宗主国也是藩属国的保护国,充当确认和保障藩属国内部正统以及调停藩属国彼此争端的仲裁人角色,如果放任一个藩属国取代另一个藩属国,则有违大义,与明朝的朝贡体系的原则相悖。尽管如此,迫于日益增加的财政压力,明朝仍有可能出卖李氏朝鲜。

在政治表达上,秀吉可以对明朝上书“臣秀吉谨受大明皇帝册封为朝鲜国王,必使三韩永为天朝藩篱”,以满足明朝宗藩体面。对日本方面,宣称“天皇敕令:秀吉领朝鲜国王,开疆拓土以耀神国” ,把自己的行动包装为天皇授权下的军事征服成果。

具体操作上:

  • 在汉城设“朝鲜行在”,以天皇名义统治(实际操控者为丰臣嫡系)。

  • 将九州、四国大名转封朝鲜,既削弱其本土根基,又以朝鲜土地贿赂换取支持。

  • 最终实现:秀吉以“明朝藩王”身份在朝鲜行使绝对君权,摆脱天皇体制束缚。日本本土交由幼子秀赖+五大老看守,自己坐镇朝鲜培育新基业。

最关键的还是意识形态建设:用明朝册封的 “朝鲜国王” 头衔反向证明秀吉的“神性”:“中朝天子乃天下共主,今授秀吉王爵,足见其天命所归!”

当然,即使没有进封“朝鲜国王”的谋划,只是认真利用“日本国王”册封的价值,秀吉也能有望突破天皇世系的樊笼。必得承认,这一选择困难重重,极可能失败,但对于秀吉这等政治人物来说,这是成为名实相符统治者的唯一出路。

有人或许会之处,秀吉不是没有试图建立自己独特的法统的努力。他编造 “日轮受胎” 传说,将自己塑造成 “太阳神的平行后裔”;在京都方广寺铸钟时刻下 “国家安康,四海施化” 的铭文,将自己的统治与 “神国安宁” 直接绑定;甚至计划将母亲大政所尊为 “国母神”,构建 “丰臣家神系”。我这里不想证明,而是想直接指出,借助明朝的外部法统更易成功。

秀吉是否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已不得而知。我们现在的讨论不依赖这个事实。一般认为,秀吉的野心不在于使日本成为明朝的藩国,并且对征服朝鲜乃至染指朝鲜有极大的信心,加上天皇世系在日本政治意识形态中不可取代的地位,秀吉很自然放弃利用“日本国王”的封号。他最终继续对朝鲜发动战争,并在战争的末期去世。不久后,丰臣氏覆灭。

继续发动对朝鲜的战胜,仅仅是出于过度自信吗?或许是这样。但或许秀吉对征服朝鲜并没有信心,甚至承认这是痴心妄想,但他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继续为天皇开疆拓土。本来他可以停止对外扩张,把功业止步于国内。为什么最终没有这样呢?一切归功于日本神道政治体系的逻辑。本来,统一全国的秀吉可以凭此不世之功直接称王,成为君主,达到政治人物的最高目标。但是由于取代天皇世系具有难以克服的困难,就只能继续增加功业,以抬升自己的政治地位,妄想在某个时间实现某种质变。

秀吉及其代表的出身卑微的新兴武士集团的政治悲剧在于,其起家就是以天皇的名义行事,当其获得巨大成功、无上权威,仍然要把一切在名义上归于天皇,永远只能作为臣属存在于这个世界。他们无法在获得一定功业时停止建立功业,因为他们没有机会成为君主或新君主的封臣。上不封顶的功业积累就成为他们唯一的行动逻辑。这不是秀吉个人的失败。整个武士阶级在砍杀几百年后,发现自己都不过是神权祭坛上昂贵的活祭。他们用鲜血浇灌的樱花,永远开在天皇的庭院里。

总之,秀吉选择了无限积累功绩的悲壮之路,而不是取代天皇世系自立世系的冒险之路,如此而已。假如秀吉选择冒险之路,成功破局,日本的整个政治生态都会被改变。日本很可能变成与中国类似的政治逻辑:通过绝对武力征服宣称天命流转,实现神、政分离。不再有天皇世系这样的现人神,也就不再有上不封顶的功绩积累逻辑,可能也就不会有持续千年的对外扩张躁动(从唐开始)。

我们已经表明,丰臣秀吉接受明朝日本国王册封,并非一贯认为的那样,也可能并非秀吉本人认为的那样,是一个完全不可取的选项,相反,它可能是一个需要相当高超的政治智慧才会考虑的选项,并对秀吉个人、日本和东亚历史产生深远影响(比如,若日本取得朝鲜,则真正走出列岛,实现了千年梦寐以求的大陆梦;当然这对于中国并非一件好事)。这个话题的合理性的最大障碍是日本天皇的神道体系,它被视为不可更改的,是日本民族坚不可摧的观念。

确实,这对于日本的一些国家行为产生了重大影响。首先,日本侵华战争和朝鲜战争有极大相似性,都是所谓奉武士道精神为天皇开疆拓土。这导致非常多的不可解救的问题。最有实力的一定总不是天皇,但他们又不能取代天皇。这导致什么呢?相比纳粹德国,一个侵略国家事实上缺乏一个真正的领袖。这会导致侵略国无法统一重大战略,相互之间彼此倾轧。二战时的日本完全就是这样。在是否止步于东三省,是否进军西伯利亚,是否开拓东南亚的重大战略问题上,日本事实上只能任由不同的集团和势力相互斗争而做出决定,天皇并没有实质性的决定权,却要背负行动的全部责任。御前会议并不如军部先斩后凑来的实际。因此日本这个天皇体制本身就为日本的任何对外扩张的失败买下了伏笔。

第二个问题,所谓天皇万世一系,所谓天皇神圣,所谓天皇是日本民族之精神象征,所谓甚至比中国天子法统还高,在美国占领日本之后又该如何?天皇向麦克阿瑟敬礼又当如何?在二战之前的近千年里,日本好歹是真的拥有一个与中国平等的法统,而现在竟只能做一个被占领国,日本人如何弥合天皇至高无上的神话与被他国占领的现实之间的裂痕呢?

秀吉、昭和军阀的相互镜像,让我们更为清晰地看到日本神道永动机的死亡循环:

  • 秀吉的版本是:统一日本→献捷天皇→获任关白→需征服朝鲜证明价值→战败

  • 昭和军阀的版本是:占领满洲→“皇军威武”→军部扩权→需吞并中国→惨败

其致命的逻辑如下:

  • 无上限的功业需求:因无法称帝(秦始皇式终极认证),功业价值永远边际递减 → 必须不断升级冒险(如秀吉征明/日本偷袭珍珠港)

  • 无责任的决策机制:天皇作为“神主牌”不担责 → 军部/大名以“尊皇”之名绑架国策(如二二六兵变/小西行长谎报和谈)

  • 无出口的忠诚竞赛:武士道异化为 “功业期货交易”:加藤清正狂攻朝鲜 → 东条英机偷袭珍珠港,本质都是 “用国运作保证金博取神权利息”。

今天的所谓“靖国神社”的实质是什么?从现代民族主义的角度看,当然是祭奠为国家奉献的有功之人。但由于天皇就是天照大神的后裔,而天照大神是日本的创造者,所以,为国家奉献与为天皇奉献又有什么实质不同?“靖国神社”实质就是神道功业信贷机构,天皇则是这个信贷机构的橡皮图章。

graph LR
A[武士建功] --> B[奉献天皇]
B --> C[神威增值]
C --> D[合法性借贷]
D --> E[需更大功业维持信贷]
E --> A

我们可以看中日两国在各自不同的政治逻辑之下的表现。刘邦《大风歌》敢言“威加海内”,朱元璋《即位诏》明告“天命在躬”(“自宋运既终,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自然而然通过功业建立法统。与之相对照的是日本政治家永久困局,秀吉建大阪城却需天皇行幸背书,东条英机自杀前仍三呼天皇万岁,再高的功业终成神权祭品。

在我们的讨论中,以天皇为核心的神道政治体系始终决定了日本政治家的思想和行动逻辑,是日本政治家政治苦闷的根源。任何一个思考这个问题的人都必须对天皇的特殊性质给予充分的尊重。不过,这种神道政治体系真的是不可克服的吗?在我们的设想中,一旦认真接受”日本国王“册封,建立国王世系和法统,秀吉家是有可能逐渐架空天皇世系的。除了直接承认天朝的册封,还可以继续向华夏血统靠拢,比如,让我们设想,秀吉首先让天皇居京都掌神道教祭祀,而丰臣国王则坐镇釜山统辖日朝军政,并提出“天皇主阴(祭祀),国王主阳(治世)”的主张,然后焚毁《古事记》,颁行《丰臣太伯源流考》,迁历代天皇陵至济州岛“奉祀”,用地理隔离完成记忆清除,然后宣称“日本三岛乃禹贡扬州外域”,第三代国王与明朝宗室联姻,获封 “大明吴王”,以商周迭代逻辑取代神道万世一系逻辑,最后,第三代或第四代国王宣称 “明帝赐姓丰臣,实为吴太伯之后”,以华夏血缘覆盖天照血统。

不要觉得以上是痴人说梦。事实上,日本侵华期间,部分人曾有这样一个政治设想:让中国把日本视为当年的满洲,既然后者可以入主中原,日本也可以,日本入主之后,亦将接受中国天子的最高法统叙事,而不是日本天皇的最高法统叙事(当然未必要废除)。所以天皇法统叙事可能会被修改为天子法统叙事,神道教可能会让步于儒教。比如,在当时就有传言日本天皇为吴国君主后裔,不知为日本人还是汉奸所为。国内以汪精卫为代表的汉奸,比如周作人,其实就是做接受日本人征服的心理建设的。这表明,天皇的天照大神后裔的神道观念并不是坚不可摧、不可更易的,在必要的时候,为了政治利益,人们会出奇一致地达成默契。神道观念毕竟是工具性的,而非纯粹的信仰。

二战结束之后,保留天皇制是美国人处理日本的巨大成功或失误。

为什么说失误?二战后,美国方面认真研究了如何处理天皇的问题,据说本尼迪克《菊与刀》的研究与美国政府的委托有关。《菊与刀》从人类学家的角度揭示了,天皇是日本民族意识的中心,而不是单纯的政治首脑。如果真的取消天皇制,则可能引发日本上下奋死抵抗或直接变成散沙,共产党的势力可能会急剧扩大,完成国族重建,并最终导向苏联阵营。

据说美国也曾咨询国过蒋介石的意见。蒋方面的意见是,日本的罪行在于军国集团,而不是天皇个人。为什么或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确实天皇实际上并没有决策权,而只是名义上的领袖。但是,当时没有一个人认识到,天皇就是军国主义的永动机,驱动日本政治家无休止建立功业以至于对外扩张。天皇可能没有要求其他人持续建立功业乃至对外扩张,但天皇的存在客观上让他们这样做。

那么保留天皇制意味着什么呢?答案显而易见。美国的占领只是暂时把“神道精神”给封印了。一旦摆脱美国的占领,神道精神将会解除封印,“尊皇攘夷”的政治动机将会充盈每一个日本武人的血管。只要有天皇,日本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和平的国家、正常的国家,永远是东亚乃至世界和平的威胁。

但为什么说成功呢?因为无论美国人是否想到上面那些问题,早晚要挣脱美国控制的日本,必将继续成为东亚的一头血腥怪兽,使东亚陷入无休止的争战,这个结局完全符合昂撒人搅屎棍的做派。

我们最后来简单探讨一下政治哲学问题。一直以来,人们都能认识到日本神道政治体系的特殊性,并围绕这种特殊行来理解了日本历史和文化的诸多特殊之处,比如,安德森的《绝对主义国家的系谱》中就对日本的“封建社会”有精彩的分析。但没有人认真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种政治体系是不是一种畸形的体系,甚至远甚于某些伊斯兰政治体系?

什么是正常的政治体系?名实相符。

  • 无论政教合一还是政教分析,统治者都名实相符。

  • 建立像统一全国这样的不世之功(这是政治家完满政治功绩的基本单位)的人或集团,一定会成为名实相符的统治者。

  • 任何群体,不能始终保持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地位,却持续没有实质统治者地位。

在正常的政治体系之中,政治家的功业累计有一个自然的上限,一旦达到,成为名实相符的统治者,他们就会停止相同的功业累计,转向其他类型的功业累计,比如进行政治、文化、经济革新,如日本天皇主政的飞鸟时代至奈良时代。

显然,一个畸形的政治体系则完全相反,名实相反:

  • 无论政教合一还是政教分析,统治者都名实不符。

  • 建立像统一全国这样的不世之功的人或集团,没有成为名实相符的统治者的出路。

  • 某个群体,始终保持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地位,却持续没有实质统治者地位。

在畸形的政治体系,一如我们前面所指出的,就会发生武人集团持续累计功业以至于最终走向疯狂的对外扩张道路的情况。这样的国家也就失去了不断革新政治、文化、经济的机会,整个民族和文明变得越来越畸形。日本天皇不再主政的平安时代及其之后的时代就是这样。在此之后,日本的政治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步,其文化、民族精神变得越来越独特,直到今天,我们将所有这些一起思考,才发现,这份独特实际上是一种畸形或变态。你读《菊与刀》所获得的那种怪诞感和病态感,是从任何民族的研究中都找不到的。

我们将古代中国政治体系视为正常的体系,而将日本的政治体系视为畸形的体系,做一个简单对照。名实问题是古代中国的中心议题之一,若名实不符,则会扭曲政治运行,产生十分严重的问题。中国政治体系最正常的表现在于,功业达到顶点即允许获得君主之名,并名实相符。中国进一步的设计是“文治武功”。武功达到顶点,不意味着他或继任者无功业可建,而是可以转向文治。乱时建武功,治时行文治。天命流转的政治逻辑允许中国政治家从建立武功转向文化治理,而不是持续不断的武功建设。

与之相对照,日本政治家建立武功之后,无法获得君主之名,于是地位就会非常不稳,始终只能以武力维持地位,一方面,其他人觊觎并一有机会就试图取代,另一方面,自己则不能停止剪除异己,持续加强地位。每个新兴的政治家都打着尊王旗号,但一旦走上这条道路,他将没有终点,并终于死于新兴的政治家竞赛。因此日本政治体系最畸形的表现在于,若国内功业封底,比如统一全国,他还是无法停下来,而是继续走向对外扩张的路线。“文治武功”也就不可能成为日本政治的重要主题,因为政治家没有安心文治的政治空间。秀吉给朝鲜宣宗的国书的逻辑异常滑稽,欲“施王政于亿万”,但为什么不先在日本施行王政?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说,日本的神道政治体系决定了日本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军国主义,“神国”表皮下覆盖着的是”军国“的血肉。

graph TB
    A[武功成就] --> B[获封领地]
    B --> C{统治选择}
    C --> D1[中国路径:文治建设] 
    D1 --> E1[兴水利/减赋税]
    E1 --> F1[百姓归心]
    F1 --> G1[政权稳固]
    C --> D2[日本路径:武功内卷]
    D2 --> E2[镇压农民起义]
    E2 --> F2[消耗家臣]
    F2 --> G2[需新战功补充]
    G2 --> A

Figure: 中日的政治路径示意

我们还可以一张表来做简单的对比:

维度 中国政治体系 日本神道体系
合法性来源 “天命流转”(德性功业→称帝) “神血永恒”(天照血脉不可替)
功业上限 统一即达顶点(如秦始皇称帝) 统一仅是起点(需继续扩张)
名实关系 称帝即名实合一(如刘邦) 掌权仍名实分离(如秀吉)
责任机制 皇帝担终极责任(罪己诏传统) 天皇成免责神主牌
政治功绩 文治武功 没有文治维度

今天的日本的畸形更进一步。由于名实相反,在日本政治运作中,有“名”的天皇无决策权,有决策权的首相无“名”,而现在天皇的“名”甚至也失去了,真正占有“名”的是美国这个“太上天皇”。今天日本的内阁政治的频繁更替,像极了古代日本的武家政权频繁更替。可能每个有识之士都能看到日本的真正问题所在,但没有人有机会做正确的事情。

异化的大学教育:一点个案观察

2025年7月7日 00:53
2750 words

异化
异化

前言

当大学老师快一年了。我对教学有原始的热情。我秉持这样一种理念:教育的目标之一是开拓视野,激发兴趣。具体而言就是,让学生了解这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些问题,事情还可以这么思考,由此激发学生探索未知的兴趣。部分原因也在于,我知道我所能掌握的东西,对于所讨论的问题都是极其片面乃至错误的,我最多向他们展示我所拥有的思考,这些思考绝不是像课堂上展现的那样确定、全面乃或正确。关键的问题在于,如果没有这样的视野开拓,学生可能就没机会了解,更不用说爱上什么东西。有时候我们说自己不爱一个东西,可能仅仅是因为还不了解这个东西。教师的使命之一在于向学生揭开某个世界的一角面纱。至于学生会不会最后感兴趣,则是要看学生的性情偏好。在这篇文章中,我选取了几个要点,简单谈谈我的一点个别化、不完全观察。

教师的 KPI,学生的灾难

此学校是一个教学型而非教学科研型学校。不卷科研卷教学,但卷教学可能更难受。课堂教学仅仅是“教学”的一个子项,指导学生参加各种竞赛也算教学的一部分,而且是职称晋升必要的项目。我正赶上学校对三年前入职的教师的阶段性考核。讲师至少每学年 170 学时的教学量(评副教授还需要至少 240 学时)。这个要求在同事间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按照学校的规定,老师每学期开课不超过 3 门,大多数课程的课时在 34 学时左右。这意味着每位老师至少每个学年要开 5 门左右的课。这看起来也不算太多。不过对于有的专业的老师而言,他们的课本来就少,经常是一个学期就开 1 门课。

这种考核的出发点是什么?第一,学校的总课程量足够所有老师开设的;第二,老师可能因为不想开课而使学校无法完成教学计划。我不清楚学校是否弄清这两个出发点。根据我的观察,许多老师开课热情高涨,一年能上三四百学时。在这样的情况下,是否可以允许部分老师少上一些课呢?

这样的考核造成的结果之一就是,原先上课少的老师积极寻求开课。之前不开的选修课也开起来了。之前给其他老师机会的必修课,现在也要拿回来。由于这种考核,总的开课量可能会有一定比例的提升。

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所有人只关心自己的 KPI,而没有人关心学生的需要。学生真的需要那么多课吗?大多数照本宣科的课对学生的意义是什么?这是一个良心问题。本来,上课的出发点是教育,而教育的出发点是学生的需要。但在制度设计和执行的过程中,学生的需要似乎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对此,有必要提几个关于大学课堂教学的事实:

  • 大学的一部分课程是帮助学生打牢专业基础知识和技能的(一般设计为必修课程)。

  • 另一部分课程是帮助学生开拓视野、激发兴趣、了解方法的(一般设计为选修课程)。

  • 大多数老师平庸或懒惰,其必修课所教根本超不出教材的内容。

  • 大多数必修课的作用仅仅在于强制学生在一个固定的场合学习。这对于相当一部分没有学习动机或自律能力差的学生是必要的,但对于相反情况的学生而言是多余的。

  • 大多数必修课根本无法起到开拓视野、激发兴趣、了解方法的作用,仅仅是为学生提供一个混取学分的机会。

总的来说,在今天这个互联网和 AI 时代,大学课堂教学的主要目的在于逼迫平庸的学生学习,主要结果是浪费优秀学生的时间,且许多课程的课堂教学并非不可替代。

所以,每一个课程制度设计者都要自问:“我们这些课程真的是学生学习这些课程的知识所必需的吗?”而每个教师个人也有自问:“我在这门课上能够提供超出教材以及互联网资源的东西吗?”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课堂教学就其实是学习知识的阻碍。课堂教学就只有一个可辩护的理由:逼迫平庸的学生学习。确实,对于许多学生而言,课堂教学是他们为了真正和自主学习而要克服的最大障碍。每一个优秀的学生都在想方设法最大化利用课外时间,而课堂教学是他们沉重的负担。

许多老师是上课狂,但开课的目的完全只是挣课时费,甚至到了完全不顾学生死活的地步。这绝不夸张,请看两个学生的课表:

一个学生的课表
一个学生的课表

这样的教学安排下,学生哪还有喘息之机?为数不多的完整时间,还要被班主任训话和各种创优活动挤占(要求学生搞这些,同样只是为了自己的 KPI。)。他们还需要休息,还需要娱乐,还需要健身,还需要社交,还需要恋爱。这样的课程密度,学生上大多数课只能即听即走。

在看到这样的课表之后,我不能奢望我必修课的学生在上课之前抽出完整的两个小时来预习,更不用说课后抽时间复习了。我对选修课的定位是:选修课就是一台戏,教师就是戏子,学生就是观众。不要指望观众来看戏之前还把你的剧本预习一遍,当然也不要指望观众看完戏之后还把你的剧本复习一遍。所以我甚至不怎么敢布置阅读材料。即使布置有限的材料,也不强求学生阅读。

万恶的题库

我来到这个学校后,发现超星这个文献阅读软件已经开发出了学习通这样的教学管理软件。这个软件的一个重大特色是极大便利了题库建设以及学生的刷题学习。异化也因此而始。过去没有这样方便的系统之前,对于教师,他没有办法把教学变成一个纯粹的测试过程,对于学生,他们也没有办法把学习变成一个纯粹的刷题过程。习题册确实早就存在,但所谓上课只是把习题发给学生反复测试是难以想象的。学生也只是在学期末时打印习题册疯狂背题,平时还是以看教材和听课为主。回想我本科学医学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方式。这也还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一来本科医学几乎全是死记硬背;而本来医学对于我来说并不是本业。但对于与此同时要学习的法学来说,我从来没有使用过习题册,老师也从来没有释出这种东西。

现在的情况是,许多课程教学围绕题库进行。平时的教学并不用来研究理论问题而是用来刷题。期末考试设置了 70% 以上的客观题,主观题的分值少的可怜。一道简答题的分值只有区区 3 分,以至于让人想起了“性价比”。我从一位老师那里了解到,他们最大的一个担忧是学生普遍不及格。所以除了让学生刷题和大比例客观题,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我所在的学科法理学则是另一番奇观。法理学被院领导兼学科带头人建设为国家一流课程。这个课程依托学习通建设。在上面建立了上千道的习题库。每个章节都有知识点讲解视频、章节应知应会、课件、章节测试。总之,学生完全可以借助这个系统自学。课程因此也采取所谓线上线下混合模式:学生线上学习这些资料;教师上课只测试学生的自学效果。

这个课程的设计的初衷我先不谈。先说一下最终的效果。我第一学期完整听了这位领导的课。他上课首先是给学生发第一个测试, 20 道选择题,5 分钟内做完。然后花费一到两堂课来讲题。讲完之后,他会再发一个测试,是更简单的二选一判断题,用于测试学生对刚才讲题的听课情况。然后继续讲这第二个测试。如果还有时间,就会继续发第三个测试,也是 20 道 5 分钟,用于测试学生对下一章节的预计效果。下次课,继续讲上次课的第三个测试。如果上次课没有能够发第三个测试,则上来又是新的测试。

我一开始并未在意。但是,在听了半个学期甚至到了期末之后,我才惊讶地意识到,原来他一个学期 51 个课时,居然始终不断地测试和讲题。我于是想,一流课程评审专家坐下来听听他一两节课这么讲题,考虑到整个课程资料和架构的设计,倒也觉得非常好,但他们的失误就在于没有一整个学期都去听课。

怎么评价呢?首先,这是人类教育史上绝无仅有的案例。无论任何阶段、任何学科、任何性质的教学,它都开创了全新的案例:始终不断测试和讲题。数学竞赛班不至如此,法考培训班也未这样,何况,这是一门理论性很强的学科。

其次,这种围绕题目进行的法理学教学与法理学完全无关,甚至说是反法理学的,是对法理学的戕害。法理学有一系列的重大主题,比如什么是法律、法律与道德关系是什么、我们为什么需要法律,我们为什么要服从法律,法治是什么,如何解释和适用法律,各国法律制度有什么不同,不同历史阶段的法律思想和法律制度有什么不同。这些重大主题没有一个有确定的答案。它们都是充满固有争议的,而不能被切割成一个确定无疑的知识点。更重要的是引导学生了解这些主题的相关争论,为他们提供一些可用的思路,开拓他们的视野,激发他们的兴趣,培育法律思维和法治精神。学生了解这些,未必要自己也能完全明白讲出来,甚至不必有相同的观点。但是这仍然是一种教育。不是只有能够做题的教育才是教育。

再次,法理学的教学与法理学的重大主题几乎无关。出于试题导向的设计初衷,这门课大部分内容都是教义学内容,其中最重要的法律的渊源部分还其实是中国立法学导论的一部分。这些教义学对各种法律概念进行了特别细致的分类。比如把法律关系分成纵向-横向、主-从、第一性-第二性,把法律概念也分成描述性概念、评价性概念、论断性概念、描述不确定性概念、规范不确定性概念等等。把法律事件分成自然事件和社会事件等等。大部分内容都是各种分类。题目也是围绕这些概念和分类进行的。比如有题目会让学生决定“张三被殴打致重伤是自然事件还是社会事件”(答案是自然事件),有题目会问《监狱法》第七条是不是权义复合规则(然而这是大白话就能理解的问题)。

这些教义学分类有什么作用呢?当然是有些用处的。然而首先,它们不应该成为法理学的主流。第二,它们在理论和实践中几乎没有作用。部门法有自己精致的教义学,并不会以这些教义学为基础。我不知道张三被殴打致重伤是自然事件还是社会事件也能正确处理这个事情,甚至说,知道了反而徒增认知负担。我不知道法律规则的三要素还是四要素的逻辑构成,或许能更好理解法律规则的意思。第三,这些教义学分类,实际上来自相当不同整全法理学框架,要真能起到理解和指引的作用,必须在一个确定的法理学框架内提供。但是,这是目前任何教材都无法提供的。据我所知,舒国滢和雷磊还在不断增加分类,似乎这能彰显法理学的高超技艺一般。

第三,我们所以需要一些概念或分类,是因为有了它们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或运用对象,或者没有它们我们就不能理解或运用对象。概念分类不是目的本身。但是,像中国当代法理学教材中的法律规则逻辑构成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法律规则包含“可为模式”“勿为模式”“应为模式”是不是就不能理解法律条文所表达的法律规则的意思了?我不知道一个法律条文所表达的法律规则所提供的指引是不是所谓“不确定指引”就不知道它对我们提出的指引的内容了呢?最后,这些教义学概念本身充满着矛盾和问题。还是以三要素说为例。“可为模式”的一个例子是“应当排队”,但行为模式是一个事实性概念。针对一类行为(无论是已经发生的还是未来可能发生的),法律对这类行为有所要求(禁止或许可等),因而有了规范。所以任何规范,包括法律规范是对事实的处理或要求,因此,“应当排队”本身构成一个规范,其逻辑结构是“规范算子+事实”。如果“不得排队”是行为模式,那么法律规范是什么呢?法律规范是对违背“不得排队”之行为模式的回应,“应当拘留”。很好。但是说公民的行为违背一条包含三要素的法律规则的意思是什么?违背的哪一个要素?违背的是“应当排队”这部分,但没有违背“应当拘留”这部分吗?但更重要的是,“应当拘留”却不是对公民提出的要求,而是官员提出的要求。因此看来一个所谓的法律规则事实上包含了两类规则,义务性规则和制裁性规则。

问题就在于,在一些整全法律理论中,“应当排队,否则应当予以拘留”这样的法律规则实际上不是真实的一个法律规则。我们刚才提到,这些教义学概念不是对理解问题没有用,而是必须以确定的法律理论为框架。把法律体系划分为义务性规则和制裁性规则或者划分为义务性规则、制裁性规则、授权性规则,这背后依靠的是一个深厚的整全法律理论。这些并不是我们的初阶法理学教学所能处理的。没有理论,只有空洞的概念,最终我们从未在实践中使用这些概念,除了考试。

在这样的背景下,学生整个学期被上千道选择题浇灌,他们甚至都没有机会了解这些概念区分的理由和实质。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呢?这样做的结果是,学生一个学期之后根本不知道法理学是这样的一门学问。他们根本不被允许见到法理学的一角。由于学生没有这个机会,所以他们反而认为法理学就是这样,这是何其悲哀?

学生仅仅被告知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学生隐约感到民法需要刑法的支持,但由于根本不告诉他们法律体系的一般结构,他们永远停留于朴素的疑惑中。而提供一套关于法律体系的一般结构的理解,需要提供一套一般法理学理论基础。而提供一套一般法理学理论基础,就要涉及法理学的一系列重大的主题和讨论。而这些主题和讨论又几乎是开放的。

我的领导自豪的说,法理学由此消灭了不及格。你不能自己设定任何目标,然后让学生完成这个目标,之后说这个效果本身是在做有意义的事情。有可能,你设定的这个目标本身就与你要做的事情无关。这是法理学教育要考虑的最重要的问题之一。

我跟同事开玩笑说,如果我有机会决定这个学科的建设,那么我在上任的第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删除题库。这是对法理学最重要的挽救和最诚挚的道歉。

教育的起点和归宿是爱

这个学期发生了几件小事。第一个是在答辩时,我听那个院领导亲口说他知道的几个学生的毕业论文是他自己写的。当然为的是为了成为优秀毕业论文指导老师。我不明白,一个快退休的人、一个教授、一个做到了最高院领导的人,为什么还有对这样蚊子腿大小的荣誉汲汲以求?他得到的这个荣誉可能对他来说只是一滴水落入了一缸水,但对于他的这些学生的损害就像一个老鼠投进了一锅粥。通过弄虚作假来获取荣誉和利益,这种直接示范,可能对当事学生以及他们知情的同学产生持续一生的恶劣引导。

第二个是在期末期间,有班主任希望我给他的两个“得力干将”打高分。小小的举动教会了学生谋取特权。这样的学生进入社会又会是怎样的呢?这样的举动使得任何的政治思想教育都成为学生心中默默嘲笑的对象。

第三个是一起吃饭时听同事谈起一个“问题”学生,说他上课戴耳机、喝水吃东西、不听管教。这个老前辈——向来以上课纪律严厉著称——听到之后,就立马打鸡血一般地大谈特谈如何整治这个学生。在我看来,这里的问题是,教育不应是展现权威的场合:一遇到学生有问题,马上本能地施展自己的权威,打压、嘲弄学生。教育的起点和归宿应当是爱。所谓爱,是基于学生的需要而不是自己的需要。遇到这样的学生,教师的第一反应是去了解情况,给予必要的关心,看看学生的学习和生活遇到什么问题,以至于变成这样,而不是本能地向其施展思想拳脚。学生毕竟未成熟,他们在生活和学习上遇到许多在我们看来不成问题的问题本来就很正常。如果他们都能正确处理,那还需要教育者做什么呢?

还有一个可以思考的例子。我们这里的班主任经常会把学生集结起来训话两三个小时。有什么问题需要反复训斥两三个小时?学生的课业负担已如此沉重,整块时间本就不多。训斥是真心想解决学生的问题,还是行使自己的权威?有的班主任还会要求学生参加各种创优活动,把学生本来为数不多的自由时间弄得鸡零狗碎,而出发点大概只是为了自己的荣誉。学生碍于集体的压力,不得不参加各种创优活动。大部分的学生可能四年都没有看过一本课外书,整个四年专注于刷题和考试,一个学生告诉我他最大的烦恼是没有完整的时间阅读和思考。

另外一件小事是,一次四六级监考,一个学生竟然把去年的准考证拿来考试。和我一起的主考官看到后,本能地带着厌恶的语气对略显尴尬的学生说“真是有毛病”。我可以想象这样的老师对待学生的一般态度是怎样的:常年的教育工作已经让她形成了展现权威的本能。

人们说教师的最高准则是“行为世范”。我们这个学校,由于特殊的性质,可能有更多的人和做法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走的。前些年,在学校的政治环境比较黑暗的一个时期,班干部、学生会干部、党员这些名额都是明码标价。也出现过班主任私收班费达几万元用于私人消费的,或者占用学生奖助资金的。在当时那样一种风气之下,一百门专业课、一千堂思想政治教育课,亿万次领导讲话也无法修补学生们年轻心灵所受的创伤。他们只会觉得这个世界虚伪、丑陋、不公。

结语

无论是从学校的绩效考核,还是课程的建设,或者日常的管理,我们的教育工作者都需要始终谨记的一件事是,什么是教育的起点和归宿。一切为了学生,为了一切学生。但是当教育异化为追求自己的功名利禄,异化成施展自己的专横权威,那么伤害的不仅是这些学生,还可能是整个民族的心灵。

我知道,任何时代任何地方的教育都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我没有一点现在比过去的教育更堕落的意思,尽管我自己的观察和经验让我有所怀疑。教育风气的败坏,根源在于教育者心灵的败坏,而这又根源于整个时代精神的败坏。

我听我在乡镇上学的侄子说,他们食堂采用学期预付制,他们每次领到的鸡蛋几乎都是臭的。但是当上级来检查时,他们将吃到那学期最好的饭菜。另一件事是,他们的班主任不准他们课间休息出去,对上课去上厕所的学生极力打压。这导致我侄子三天都不会排一次便。(众所周知,如果便意来了不及时排便,就会很快消失,排便不规律又会导致便秘。)前几天我在短视频也刷到,一些学校的学生大面积便秘,原因就在于老师过于严格的管理。我还听侄子说,他们的数学老师会让他们像朗读语文课本一样对着黑板朗读数学题答案,以至于最后全班人的嗓子都哑了。

这个个案观察加深了我的忧虑。至少这在我的那个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一个班主任要多不考虑孩子的需要才会这么骄横地使用权力。一个学校要多么败坏才会将教育变成一种敛财工具?我总觉得,比起我们当年的老师,我们这代人的孩子的教师整个精神面貌变差了。到底是什么使教育工作者变成这样?教育工作者也曾是被教育者,更重要的是,教育工作者自己也处于一个他们无法改变、与之共谋的社会和时代环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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