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极很想你
俞敏洪吧,这次算是撞在了群情激愤的枪口上,因为按照「谁弱谁有理」的逻辑,他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满足所有人,因为他是「资本家」,所以必然是强者。他哪怕不是在南极很想大家,是在病床上(当然没有诅咒的意思)很想大家,也会被人诟病是在利用疾病博得同情。
于是很多人又用了那个「万金油」来评价俞敏洪的行为——NPD,即自恋型人格障碍。基本上,现代社交媒体,只要人们不喜欢谁,或是需要坐实自己的「受害人」身份,都很爱用 NPD 来给对方贴上标签,因为 NPD 几乎已经快要成为家里听不进观点的家长、不明事理只会搞事的同事、脑子瓦特搞不清楚现实情况的领导的代名词了。它已经快要成为一种标签化和道德批判的捷径,能够在最短的惯性思维里,利用共情里的重塑,将原本抽象的复杂因素的关系,变成简单的二元对立。
先不讨论俞敏洪是否真的有 NPD,至少在那份红色文字非常扎眼的内部群发邮件里,他确实在真情实感地流露着南极光景对自己的震撼,他有浪漫主义的一面,但这一面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特别是当他还拥有了「强者」的标签时,浪漫主义也可以是冷漠无情的高傲。这件事的评判权仍然在「观众」这里,因为这段文字已经发出,并且公之于众,内容原本想要表达的情怀已经属于个体,而群体对这件事拥有了更高的评价权,即「它的文字读起来真让人不舒服」。
先聊聊俞敏洪吧,再来聊聊 NPD 这个万金油的事情。
远方与当下,梦想与苟延
首先需要强调的是,俞敏洪的邮件并不是「做错」了,而只是不合时宜,这个不合时宜甚至是不符合「时代性」。
比如说在那个新东方还是中国补教业半壁江山的时候,这样的文字并不会引起群情激愤,因为那个时候群体性的「自豪感」还存在,与精英阶层的共情,也意味着自己被赋予了群体性的高能。但是现在,无论是否是因为新东方先后经历了政策导致的困局,互联网时代导致的个体间的独立性更深,也意味着群体的结构本身就是松散的。
举个例子,之前我收集过的案例里,有那种西北厂区出生的孩子,这个厂区结构里的每一个家庭都不是独立的,而是夜不闭户的群体生存关系,他们每一家的孩子也都像是每个家庭的孩子一样(不过,生女儿的会嫉妒生儿子的这种另说)。于是在这样的结构下,很多孩子的个体性是被剥夺的,他们从小学到高中,都生活在一起,彼此了解,直到分东离西进入大学,当他们脱离厂区开始接触到全新结构的世界时,大部分人的孩子都选择了逃离厂区生活,因为他们会在那个地方被禁锢一辈子,自己生的孩子也要重复自己的人生。
互联网,就很像是这些厂区的孩子所看见的「外面的世界」,让他们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还有另一种生活是值得自己去过的。
说回新东方的员工,他们现在正在经历的正是将「在新东方有份工作」进行祛魅的过程,甚至是已经完成了祛魅。对他们而言,这仅仅是一份为了要在当下活下去、还车房贷、养孩子、存钱结婚、甚至只是为了让自己过得开心的「工作」。
这样的转变,必然会导致「强者宏大叙事」与「弱者活在当下」的结构性疏离,员工不再将对 CEO 的远见、感悟、寻找初心这一类的宏大叙事深信不疑,而是转变认知,将这一类归类在了通过特权、甚至是压榨从而获得财富自由、时间自由的个体,而与个体相对应的,便形成了今天一群人反对、嘲笑、辱骂俞敏洪的群体。
CEO 的远方,在南极的极昼下感慨的人生,在梦想与现实模糊地带的暧昧摩擦,在员工的当下视角里,就是一个拿着打工人的钱在挥霍的「冷漠无情」——你去就去吧,还要炫耀你在南极想到了大家,你是想到了吗?你就是一口气喝多了,希望大家还能继续好好加班、创造收益,下次送自己去火星。
不得不说,俞敏洪的这番自我感动式的言论,确实是旧企业家通过精神召唤、个人魅力、宏大愿景来凝聚团队的基础模型,但现代人,特别是现代年轻人,他们开始追求的是清晰的价值回报和现实的劳动尊严,吃不了这一套也是必然的「时代鸿沟」。
独立思考与道德捷径
上一小节的解决方案,就是「眼睛里有他人」。自我感动式的宏大叙事,其目的是「我希望能提升团队的凝聚力」,但「眼睛里有他人」的核心是,我需要作为一个个体也看见个体的处境和需求。旧企业家的模式可以说几乎失效,除非是这个品牌本身存在着诚信、创新、敢于犯错的特质,比如特斯拉,否则最终领导者都会因为权力熏天,而开始追求通过权力制造的「宏大叙事」。
俞敏洪是 NPD 吗?我并不会只用这一封邮件来评判这个人的底色,更何况现在大部分的人将 NPD 视为标签,是因为可以直接挪用它的表象部分,用行为倒果为因地推断一个人就是 NPD,然后再用这个标签否定其一切原本不属于 NPD 的行为。
举个例子,我有一个朋友,还在上一份工作时,就总向我抱怨他的领导是一个 NPD,比对着行为依据,他说对方几乎占据了所有的表象:
- 自我重要性的夸大;
- 沉溺于成功、权力、才华或理想爱情的幻想;
- 相信自己是「特殊」或「独特」的;
- 要求过度的赞美;
- 特权感,甚至将低素质也作为特权;
- 人际剥削行为,例如通过装病来获得他人的关注;
- 缺乏同理心;
- 嫉妒他人或认为别人嫉妒自己;
- 傲慢、自大的行为或态度;
怎么越写越心虚,好像看到了自己。这就是倒果为因的必然结果,因为上述的每一个行为或多或少都会出现在一个正常人类的行为里,比如相信自己是「特殊」或「独特」的,这是每个人原本就在追求的,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自己陷入存在性焦虑之中。因为有了这个标签,我朋友开始推理这个领导其他原本不包含其中的行为,比如当领导由衷地表扬我朋友时,他则认定对方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才实施了这个行为,对方根本不是真心想要表扬自己……
那我还能说什么,因为一个 NPD 可以完全覆盖对方的所有行为,这件事已经达到了认知偏差的层级了。
NPD 这个标签可以很好地在结合二元对立的认知下,逐渐拉开站队,纠集一群「受害者」朝着一个清晰可见的目标进行讨伐。就算你明确告诉他们,这样简单分割是对当事人的不公平,他们也会用更简单的逻辑认为你不支持他们、或是在支持对方,所以也是个 NPD。所以我才说,俞敏洪这个枪口撞得,现在他无论解释什么,都会因为已经被贴上 NPD 的标签,而对他后面所有的行为进行歪曲和误解。
但是人们为什么会选择用 NPD 作为标签到处贴呢?因为这是最不需要进行思考的捷径,也是能够最快引起同性质人群共鸣的手段,这就像是「心理学暴政」,即在不分析成因,仅仅只用行为反向定位心理疾病,它在弱化关系,也在剥夺思考。
二元对立的死循环
那现在到底是要反对俞敏洪,还是支持俞敏洪呢?
俞敏洪保持着一份创业者的浪漫主义,因为眼前的景致被震撼到,急需抒发情感;但另一边是还在当牛马、每天通勤几小时,就为了微薄收入,甚至还要熬夜加班的员工。准确地来讲,无论是俞敏洪还是俞敏洪的员工,似乎都在那个极昼的怪圈里逃脱不了。难道支持另一边,就必须要挞伐俞敏洪吗?
之前,马来西亚歌手黄明志以一首《龙的传人》把自己推上了「辱华」的舞台,他很快就在大陆被封杀,也很快利用这种二元对立的方式,在台湾火了起来。一些持二元对立认知的台湾网友,因为黄明志讽刺大陆政治,而选择支持他。黄明志也非常聪明地利用这种二元对立,在台湾吸金不少。紧接着,在前几个月,他被卷入了一场吸毒、谋杀的案件里,死者是一名台湾女性。好了,死循环来了——他们到底是支持黄明志,还是公开讨伐?原本他们可是最开始强烈回应和支持黄明志的人。为了让自己的支持行为不至于内部崩溃,甚至有一些极端脑残粉,还通过编造「这是大陆彻底封杀黄明志之手段」的阴谋论来自圆其说。
也就是说,二元对立几乎很难从内部进行逻辑瓦解,就像是被贴了 NPD 标签的人,他们接下来的任何行为都可以被归因于 NPD——你别说,这还真是我们老一辈骨子里「温良」的基因继承,这套逻辑怎么感觉那么熟悉?只要我说你是反革命,你哪怕红本本上有一个轻微的折痕,我都可以举报你是因为不满红本本的言论,用折角的方式进行反对。
很有可能,俞敏洪会「就事论事」地解释他的行为,例如:
- 我为什么会在南极的冰天雪地里有感而发,是因为我在那一刻想到的都是奋斗在一线的伙伴们;
- 我为什么要用红字,是因为我身处纯白的世界,红色是我当时在编写邮件时觉得视觉最舒服的颜色;
- 我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群发邮件,是因为南极极昼让我几乎没有时间概念,我忽略了中国时间;
- 巴拉巴拉……
但是有用吗?真正的 NPD 反而会觉得就事论事是在伤害感情,是在无视他们的感受,而在情绪优先的赛道里,事实就是不存在的证据,只有「我满意」,才是这件事唯一的解决方案。
那到底谁才是 NPD 啊?这是二元对立的必然死循环。
我在南极很想你,是因为我看到了渺小的自己。
「那眼里还是没别人嘛~」
